第二天一早王文龙就被叶成学从借住的富商家中接出,一路请到了州治西南的常州府学。
虽然王文龙作为诸生之首,在这一次常州生员们上疏的过程中首唱其议的地位是东林党人给的,但是面子上还是要将王文龙塑造成一众生员们推举的领袖。
所以今天王文龙必须先在常州的读书人面前走这一道过场。
这年代的府县学校,能够进入的生员普遍都有相当强的科考能力,后续能不能继续往上考靠的是自己的悟性,府县学中的学官根本不会教什么内容,只是负责发放廪生的禄米以及考试而已。
但是官办学校的地位在明代却越发重要,因为此时学校的地位已经从教学之地变成讨论朝政议论国家政策得失的读书人聚集地。
学堂论政之风于明代已然十分昌盛,论政甚至已经成为明代官办学堂的主要功能。
黄宗羲等人在后世提出“公其是非于学校”,建议将学校的主要功能改变为议论国家朝政,甚至主张将寺院庵堂都改成书院和小学,将这些地方全部变成议论政事利弊的场所,希望由此去监督朝廷行为,这些观点的来源就是此时江南的学堂论政风气。
客观来看,这时的学堂就是地主士绅以及新兴的市商阶级聚集之所,没读过书的大地主和商人也能到学堂里面参与听讲讨论。
这也就是大明的国土足够大,在东南一隅发生的资产阶级萌芽的势力比起整个大明来说还太弱小,加上外面还有强敌环伺,要是放在哪一个国土更小的国家,有这样一群士绅阶级集合在一起讨论朝政,只怕万历真会被推到君主立宪的地位上去。
但是王文龙很清楚,放在大明这条路走不通,因为东林党试过,结果证明这个方法只是将整个国家弄得一片混乱。
不同国家崛起的道路不同,大明的地理、历史、人口都决定了这个广土巨族必须要用更现实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并没有给东南士绅独善其身的条件。
坐上车马颠簸了两柱香时间,王文龙跟着叶成学一起来到了常州府学。
常州之地文教繁盛,府学又经常接受本地士绅豪强的捐助,常州府学始建于宋太平兴国年间,距今也已经六百多年,期间不断有人加以修缮,说是一座学校,其实却是拥有四座斋堂、八十多间庐舍、大量亭台楼阁以及祭祀儒家先贤的祠堂的庞大宫庙建筑群。
常州府学中早就传出消息:今天常州诸生要讨论向皇帝上书谏言之事,不光是常州的读书人会来,不少关心朝政的商人、地主、士绅也前来参与。
王文龙和叶成学到达之时,在北宋王安国所作的《州学记》碑刻之下以顾宪成为首一大群文人早就在那里等待。
眼前这二三十人还只是东林党到场的大佬,后续跟着来听讲的人人数至少要有二三百。
这个阵仗其实不算大,如果今天是顾宪成主笔议论,只怕这时从府学门口一直到门外的椿桂坊牌楼早都已经挤满了人。
一见王文龙到达,高攀龙笑着迎上来道:“建阳可是让我们久等了。”
王文龙也连忙跳下马车,一脸惶恐说道:“路上还在修改文字,耽搁了一些,小子诚惶诚恐。”
“好文不怕晚,大家都期待着今日建阳能首倡其义呢!”
王文龙和在场的一众东林大佬打了招呼,接着众人都看向他的衣袖,好奇他究竟写出怎样文章。
王文龙先抽出自己在马车上所写的提纲,“今日我所写之文字重点的是广开言路、开放商业、减轻税收三条,提纲条陈已在这里,列位可以先看看。”
顾宪成等人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连忙上手接过,见到王文龙将今天上疏的大纲写的明白,似乎和东林党的观点没什么太大出入,终于放心。
王文龙笑道:“小子才疏学浅,只不过是略通西洋掌故而已,虽然写出《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在三吴留下点名气,但也实在担心难担今日大任,思来想去只能说出一点劝谏开源节流的观点,还请各位不要嫌弃小子浅薄。”
王文龙的这一段言辞在马车中已经反复思考过:
首先用自己才疏学浅的说法展现了自己的谦虚;然后又亮出自己有《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的作品做背景,话里话外已经挑明今天东林党人请他作文是借助他名气来帮忙,东林党不给面子他大可以撂挑子不干;最后给出底线,自己在文中只想就财政指出一点弊端,至于什么骂皇帝骂太监的话,他不会说。
最后王文龙从衣袖之中抽出自己今日要首倡的文告笑道:“具体内容列位可还要一睹?”
“哪里的话,建阳名扬天下,今日肯做吾辈前驱,还是我等常州文人感谢建阳才是,既有条陈在这里,何必还看仔细内容?”在场的东林大佬也不是傻瓜,听得懂王文龙话里话外的意思,纷纷摆手表示大度。
他们本来就意料到王文龙肯定不会上太刺激的文书。
就算有人觉得由王文龙来出手不太合适,但这时木已成舟,只要王文龙能够和他们合作,他们也不可能自食其言。
众人引着王文龙走入常州府学。
学堂之中来听讲的上百人早已聚集在那里。
进入常州书院之后,大家先来到孔子像前,上百常州儒生整齐排列,首先对着孔子像礼圣。
王文龙在学官引导之下排在东林大佬身后。
献爵、读祝、稽首等环节依次进行,旁边还有专门的乐队,负责敲鼓礼乐,观礼者肃立静默。
这叫做释奠礼。
这年代的学院会讲,虽然主要内容是讨论朝政,但是总还要担着一个讲学的名头,而且一切行为都十分正式。
礼圣之后还不能开始讨论政事,而是要先讲课。
今天讲课的主讲是顾宪成,他上台之后开始讲说《四书》一章。
王文龙在下面看的津津有味。
他读书时就学过中国的古代政治,知道明清时代的学堂议政最早就是由这样的讲学开始的。
最开始只是单纯的讲学,但是往往读书人在聚集讲学之后互相议论,由此渐渐形成惯例,到了此时的万历年间,学堂会讲的讲学内容已经不再重要,反而因为学堂定期讲学,所以给了读书人们定期聚集在一起议论朝政的机会。
直到后来东林党成立,在东林书院之中大家每回谈论朝政都还是要以会讲的方式开始,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
此时人普遍认为有了礼圣环节,讲学交流更郑重其事讨论朝政的态度才能够端正。
属于更适合大明宝宝的议政传统。
……
与此同时常州府学之外,大量人群聚集在此,等待着府学之中的会讲完毕便进去参与讨论。
这年代的讲学并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来听,实际上东林党代表的是有产仕商阶级的利益,他们正式讲学环节许多没有功名的人物也会前来,这些人才是东林党真正的支持者,也是东林党一系列政治观点真正讨好的对象。
这些人中有能力的也能成为东林党骨干,并不会被排斥。
汪文言和黄尊素两人此时就站在众人中间。
汪文言二十出头,一脸油滑相貌。
这厮现在只是一个狱吏而已,连秀才功名都没有,他的头脑极其清楚,在歙州混得如鱼得水,和三教九流都有往来,已经进入县衙公干。
汪文言的监生功名要等到二十年后上京才捐,那时他已经是东林党的一大智囊,为了党派利益上京帮忙。
东林党那时的力量极大,汪文言虽然只有监生功名,但是却居然能够在东林大佬的提拔下一路当到中书舍人,时人称“以布衣之身左右天下”。
当然此时的汪文言远没有那么厉害,他看着面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抓过身边一个年轻人,好奇询问:“朋友贵姓,可知今天主持之人是何名字?”
被他抓来那人十分面嫩,唇上刚刚长出细细的胡须,年级最多不过十六七岁。
他闻言对着汪文言拱手道:“在下黄尊素,还未进学,不敢当朋友之名。我听人说今日主讲之人乃是写了《葡萄牙国史》的名仕王文龙。”
汪文言闻言一下激动起来,这货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却能敏锐察觉到东南正在崛起一股新兴的政治势力,觉得可能有发达机会,这次他是听说最近常州学生在闹上书之事,所以这次才专门跑来凑热闹。
汪文言的实际才能要等他混到高层才能显现,他来到常州已经几日,虽然想往士人的圈子里混,但是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他也曾混进文会的名额想要结交那些读书人,但那些儒生讲的经义学问他一句也听不懂,反而因掺不进人家的话题而备受打击。
而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却是难得他听过的书籍。
汪文言当即便略带三分赞许的点头:“原来是他?”
黄尊素看见汪文言这副模样,好奇问道:“朋友也喜欢看《葡萄牙国史》?”
黄尊素如今才十六岁,连秀才功名都没有,从浙江来到常州游学,看了这里的仕人情况之后心向往之,决心自己回去就好好读书,以后也要成为这等纵横捭阖的名仕。
汪文言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黄尊素也看过《葡萄牙国史》,他对王文龙的才学惊叹不已,甚至还想过给王文龙写信表达自己的读书感悟,但是他名声太小,根本没办法把信送到王文龙手上。
两人当即谈论起王文龙的作品和思想。
其实汪文言大字不识几个,《葡萄牙国史》的内容都是从说书摊上听来的,但是他悟性极高,只靠说书摊上的只言片语居然领悟出不少东西,和黄尊素讨论起来说的头头是道。
原本历史中黄尊素十五年后会考上进士,然后成为东林党干将,和汪文言并称“东林两大智囊”。
黄尊素的名字或许知道的人不多,但他的儿子黄宗羲想必无人不知。
而在这个时空两人居然机缘巧合以这种方式相遇。
两人都喜欢王文龙的作品,讨论一番,颇有知心之感,正当他们约定一起去喝酒时书院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顾宪成的讲义结束,正式进入讨论时政环节。
黄尊素、汪文言两人也停止谈话,他们跟着一众没有功名的商人地主一起挤入书院,生怕跑的慢了占不到位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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