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云路和壮汉刚推开院门,立刻就被一群书生围上。
两边各自有十多人,为首一个中年人趾高气扬,指着邢云路问:“邢云路,我国朝法典命令规定,明天不许私习天文,你自夸天文计算准确,你这天文知识哪里学来?你私习天文,我要将你告到顺天府去!”
邢云路闻言既气愤又无奈,忍不住解释道:“君子六艺自古便有算学一道,算学自古便与天文相关,学古书,看时文,何处没有需要天文的地方?不知参商离火,哪里读得懂兵书战策?不学天干地支,史书如何明解?且我只是做数学计算,并为参涉术数卜算之事,如何犯了法令?”
邢云路其实也是在诡辩,他所学习的内容放在朱元璋时期,肯定会被治罪,但是到了万历年间,朝廷早就不管。
二十年前,范守己就在京城造了一架浑天仪,直接在京城向同僚们炫耀展出,还引起轰动。此君更写了《天官举正》,这是妥妥的天学书籍,照样当官,也没人找他麻烦。
其实二百多年的法律早就不适宜现在的时代,之所以不改,是因为没有皇帝想要承担废除祖宗之法的罪名。
真按照大明律典,只要私藏天学仪器就可判死罪,但南方的舟师火者为了出海导航,哪家没有天文仪器?若真严格依照法律,他们全都得被抓。
邢云路还想再和文人们理论,保护他的状态直接把他背起,道:“邢老爷,人越来越多,待会儿可就走不了了。”
那壮汉背着邢云路就走,有些文人想要来阻拦大铁锤也不和他们动手,直接用肩膀往外撞,那些文人的手打到那壮汉身上,仿佛锤上了一堵砖墙,那壮汉的身子晃也不晃拉扯的文人们却纷纷感到拳头发疼,而且那壮汉虽然不见跑动,但他的下盘极稳,双腿迈开之后前进速度极快,文人们根本追不上。
就这么由壮汉背着邢云路开路,邢云路的疏通和随从,拎着行李紧跟在后,趁着文人们还没有聚集,居然让他们四人闯了出来。
跑出南城之后,邢云路让仆人去雇了一辆马车,出了京师,便转而向东,颠簸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来到通州。
……
王文龙才进院子,便见到一个中年文人起身拱手:
“可是建阳先生?”
王文龙拱手回应,疑惑道:“阁下是?”
“在下邢云路。”
王文龙颇为惊讶,两人只是通过信,他没想到邢云路不打招呼就从京城跑来,仔细询问之后才明白邢云路是被反对修历的文人给折腾的跑到通州避难的。
太惨了,王文龙不禁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进京城。
“建阳先生这是去拜了李卓吾的墓回来?”邢云路问。
“是啊,到通州正好看看,”王文龙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士登,咱们里面说话吧。”
进屋坐下,邢云路忍不住对王文龙大道苦水:“建阳先生,我知道你在京城文人中声量颇大,但这些京城读书人,实在昏聩啊。我上疏言《大统历》得失,全是根据我的计算得来,并无污蔑之处,他们却不看我的计算过程,反要论我的人心。那些数据是我一个一个测出来的,便是我邢云路再居心叵测,数据总不会骗人吧?说什么我用心不纯,明明是他们闭目塞听,明知有错而不改?还满口圣人学问,他们读春秋,难道就不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
虽然这话题很严肃,但看见邢云路一脸严肃、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王文龙还是笑了:“士登兄受委屈不浅啊。” “实在是那群腐儒太过气人。”邢云路气道。
王文龙点头道:“知错不改,粉饰太平,确实愚昧。”
这些京城文人攻击邢云路,只敢说他用心不纯,却丝毫不敢涉及计算问题,因为那些文人论起算数根本不是邢云路的对手。
对于历法来说,最重要的计算是确定回归年的真实长度。
所谓回归年,就是多久时间以后地球和太阳会回到同一位置关系,最简单的计算是三百六十五天,但这个时间对于制定立法来说太不精确。
别小看几分几秒的误差,假设当时的回归年计算水平有五分钟的误差,按照这个回归年长度制定立法,五十年之后,误差就会变成二百五十分钟,等于五十年后的所有节气都会提早或晚四个多小时。
所以对于回归年长度的计算准确程度便代表着历代的天文学水平。
战国时的四分历误差超过六百秒,东汉刘洪计算的误差缩小到三百秒,南北朝祖冲之将误差缩短到一百至二百秒之间,宋人缩短至一百秒,直到元代郭守敬把误差数字压到二十五秒九二,降了一个数量级,由此才制定出了《大统历》的前身《授时历》,也是这精确度才能使得《大统历》二百多年以后还能勉强使用。
而邢云路在万历三十六年计算出的回归年长度误差是:二点三秒。同时期影响世界天文学发展的欧洲天文学家第谷算出的回归年误差是三点一秒——邢云路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就在去年,他算出了同时期全世界最精确的回归年数字。
而且邢云路的本职还不是天文学家,此君是万历八年进士,对于回归年的计算是他在兰州当官时用业余时间做的。
邢云路抱怨了一番,目光又转为坚定,他看着门外景色道:“建阳,这次上京,我一定要修历,惶惶大明,司天之官由一群酒囊饭袋把持,此乃大明之耻也。历法年年出错,以致百姓受损,更是国耻之尤。这次修历,我已等了十年了,再下一次机会,我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邢云路早在万历二十四年就上书表示《大统历》有错,而且将其中错误都指了出来,希望朝廷改正。
可他那次上书不但没有得到允许,还被朝中官员攻击。
邢云路也有同道,就是当时同样在京城且爱好天文的“范老虎”范守己,还有郑世子朱载堉。
朝廷不让他们修历,他们就自己研究琢磨,范守己的混天仪就是在那时做出来的。
结果是他们这群人的天文学水平越来越高,但却始终得不到朝廷的认同,也接触不到钦天监所拥有的大量天文资料和仪器资源。
“这次机会的确难得。”王文龙点头。
邢云路思索一番,突然激动的看向王文龙:“建阳,如今修历之事议论纷纷,你是文坛领袖,又有舆论资源,你该要一锤定音的!你便去他们说清楚,我们修历不是为了颠覆天下,而是为了天下人更好,我们是忠心的。”
王文龙看着他,沉默一阵,点头道:“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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