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汝常对吏员吩咐道:“去叫四位官正过来,我要商量事情。”
那小吏接到了命令却没走,犹豫着拿出一份报纸说道:“监正,这是今天出的《管窥》,有关于修订历法的文章。”
“不看了,这些议论看得我头疼,《管窥》是京城物理社的报纸,只晓得鼓吹修历。”杨汝常摆手说。
吏员说道:“这是王建阳写的文章……专门阐述修历原因的。”
听到王文龙的名字,杨汝常眉头皱的更紧,伸出手道:“给我看看,那王建阳这回又怎么骂我们钦天监无能呢?”
“倒也没骂……”小吏说道。
杨汝常翻开报纸仔细阅读,只看了开头第一句话,整张脸变阴了下来。
只见这文章的标题赫然叫《钦天监失算因原考》。
王文龙的确没有骂钦天监,而是更毒,直接解释钦天监在计算之中出现的错误……
虽然生气,但杨汝常也只能硬着头皮看内容,作为钦天监领导,他起码得知道王文龙是怎么攻击整个部门的。
“本朝开国为明正天时,太祖皇帝设回回司天台,耗时数年,定于《大统历》。《大统历》之计算方式,大体沿袭元人之《授时历》。”
“自古而今,历朝历代所颁布之官方历法,数不下六十部,平均不过二十年便要颁布新历。”
“只因难以测定准确的回归年,回归年数总有分秒之差,每年相差数分,积聚十年,则日期计算轻易相差半个时辰,故难以沿用。”
“元代之《授时历》编撰所用之法上下推求,又遇其时一个大天家名曰郭守敬,为达一劳永逸之目的,抛弃过往年之积年推步法,所给年长有长期变化,注重实测。”
“当时郭守敬以为这一部历法‘可以永久而无弊’,其准确性确然远高于之前历法,自元朝至本朝,沿用超三百年,依旧大体相合……”
这种分析在对科技史不甚在意的大明是没几个人做,哪怕邢云路大体知道郭守敬制定立法的原理,对于其中细节也不甚知晓。相比之下,在王文龙前世的科技史中,元代的郭守敬是中国科学史跨不过去的伟大数学家,郭守敬修订《授时历》的过程都被前世的科技史专家仔细分析出来。
王文龙从脑海中照抄的研究成果足以让邢云路这样的学者都感到惊讶。
用了这么久的《大统历》,但地学家出生的杨汝常对于郭守敬编撰历法的原理都不太了解。虽本着挨骂的想法读文章,但杨汝常看完这一段还是感觉颇有所获。
“这王建阳讲理依旧这般明白。”他点点头,继续看文章,就见王文龙描写了一番郭守敬测定历法的过程,接着写道:
“《授时历》最大特点是郭守敬观测到回归年的长度每年之间会有些许变化,提出‘岁实消长’,即约过百二十年,每年的长度要缩减一秒。”
杨汝常过去对天学不太了解,还是第一次听说岁实消长的概念,但很快就接受,因为这和风水中的甲子轮回十分接近,风水学家也认为每年之间的长度会有些许调整,在测算时需要考虑到。
杨汝常心道:这王文龙还真是博学,三言两语便将《授时历》的原理讲得如此清楚,这位郭守敬倒也的确是不世出的天学家。
而文章中下一句话,却把他直接看呆: “本朝《大统历》修订之初,虽然继承了《授时历》的大部分概念,却删除了‘岁实消长’之理论,于是在预测日食和推算节气中的误差随着时间增加必然越来越大。”
刚才大夸了一顿郭守敬,接着就写他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理论居然被大明开国的钦天监官员给删了,这脸打的实在太响。
杨汝常自己都觉得钦天监挨骂也应该,居然能把祖上吃饭的东西都给丢了。
他静下心来,眉头皱得更紧,意识到这话肯定对于钦天监有偌大的伤害。
继续看下去,王文龙果然在文章之中开始引用了本朝的史料:
“百多年前便有人提出《大统历》不准,钦天监官员乐镬报曰:郭守敬等以聪明绝伦之资,加数十年四海测望之功,集自古以来历法之大成,以为此书太祖高皇帝又命监正元统等重加以订正,可谓至精致密超越千古者也。”
读完前文再看这段杨汝常只感觉脸疼:乐镬就是钦天监世家出身,自然要保护钦天监官员的利益,但是他为此大大夸奖郭守敬的历法“至精至密”,却不说他们学习连郭守敬,却把他提出的“岁实消长”理论都给放弃了。
一边夸着《授时历》,一边抄都不会抄,真是一群庸碌之辈。
后面文章中王文龙又普及了历代明朝民间提出修正历法的人员观点,特别指出了邢云路的《戊申立春考》,这就是邢云路测出本时空最精确回归年长度的理论文章,其中虽有一些计算瑕疵,但在理论方面,毫无疑问是本时空最强。
……
读完全文,杨汝常把报纸往边上一丢,只觉得胸口闷疼。
“此文思路清晰,理论详实,这王文龙真是棘手!”
杨汝常看着桌上的《管窥》,摇头苦笑,整篇文章都在讲制定历法的理论,不涉及任何谶纬内容,但却已把钦天监天学家的丑事全说了出来。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钦天监自己不行,为了保有地位还要排挤他人,嫉贤妒能。
更让杨汝常为难的是王文龙全篇没有揣测钦天监官员的想法,所用的材料全都是可以查证掉的史料,只不过这些材料之前没有人进行总结而已。
王文龙把这百多年间青年建官员为《大统历》辩解的资料汇总在一起,没有加一字评语,却已详实地把钦天监世家官官相护、阻拦外界改革的丑态描摹的淋漓尽致。
当年夸下海口的钦天监官员早已作古,而他们的子弟居然还在钦天监中坐拥官职,用着错误的手段制定每年的历法。
杨汝常知道,随着这文章公之于世,钦天监的脸就彻底掉到地上了,许多以前现在为钦天监洗白的人都会羞于张嘴。
就在他读报的时候,四位官正也来到了司天台。
杨汝常听见脚步声抬头,就见春官正贝昇、秋官正倪赞各自手中都拿着一份《管窥》,边走边讨论,脸上俱是忧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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