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麻木地走出住院部大楼, 麻木地叫了出租车,麻木地推开家门,最后麻木地坐在沙发上, 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是kenn的文章见刊那天, 沈方煜一个人在家里自斟自酌喝剩下的酒。
江叙望着那鲜红澄澈的液体看了很久,最后, 还是一口都没有喝。
他的心态不能崩, 至少现在绝对不行。
这会儿再怎么焦急再怎么担心也没有用, 他根本联系不上沈方煜, 他不能自己先乱了。
他得想着笑笑。
人的精神往往很容易诱发身上的疼痛,一直像连体婴一样缠着他的孕期腰骶痛在他濒临崩溃的情绪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叙知道他现在必须赶在疼痛愈发严重前赶紧入睡, 不然等疼痛进一步加剧之后, 愈演愈烈的疼痛就会和他的坏情绪一起陷入恶性循环。
但困意总是越想有的时候越难有。
他的手脚都很冷, 像是穿着单衣行走在潮湿的寒冬, 连骨头都浸透了。
迟钝的思绪停滞了许久, 江叙突然想起来沈方煜那一次在高铁上哄他睡觉的时候, 他身上的香味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把沈方煜的香水喷在床上, 试图能够稍微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可是香水的味道不对。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很像,可就是不对。
那一点微妙的差别很不易察觉,可一旦发现了, 就很难忽视其间的差距。
夜色笼罩着江叙, 鸦羽般的眼睫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半晌,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径直走到了客厅,望向了柔软的沙发。
从那天他们接吻之后, 沈方煜一直睡在沙发上, 他走得急, 沙发上的棉被还没收。
如果是之前的江叙,他不会放任自己这么做,可今天的江叙只是短暂地迟疑了半分钟,就掀开沈方煜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而他刚一闭上眼,就闻到了他想要的那个味道。
面色苍白的江叙蜷缩着身体,在屈起的指节上咬出了牙印,如影随形的疼痛仿佛撞上了一层结界,被挡在熟悉的气息之外。
他突然觉得鼻子很酸,酸的他浑身的骨头和血管好像都被腐蚀了。
就好像在沙漠上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见到了一汪月牙泉。
他的心在泉水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过于繁杂的思绪和疯狂的情绪消耗带来的疲倦感终于吞没了他清醒的神智,随着陷入梦境后外在意识的减弱,那些折磨人的疼痛终于淡下来。
可江叙依然紧紧地蹙着眉,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废弃的车间附近,多辆警车包围着一辆布满泥点灰尘的旧车。
旧车的大门皆被敞开,车内空无一人,排爆人员确认情况之后,荷枪实弹的警官给停在远处的一辆车打了个手势。
沈方煜和红头发司机从车上下来,那位叼着雪茄的大块头警官冲沈方煜点了点头,“难以置信,你竟然真的找到了这辆车,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想说……你要放弃。”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真的是用儿童手机?”
“是,”沈方煜看了他一眼,“笨办法。”
“笨办法也是办法,”警官笑了笑,“说说看?”
“沿着一个方向开下去,直到相对距离不再明显变小,就换成垂直于它的方向。”
“听起来很无趣。”警官道。
沈方煜不置可否。
“你的英文很好,”警官问:“你是m国人吗?”
“不是,我是z国人。”沈方煜不想再和这位异国的警官打交道,“请问我现在可以去车里查看我的东西了吗?”
“当然,”他望着沈方煜着急去车里确认的背影,感慨了一句:“有耐心又聪明的z国人,你应该考虑移民来到m国。”
沈方煜从车里探出头,不带什么感情地嘲讽了一句,“然后享受被枪抵在头上的生活?”
见对话进行到这地步,警官耸了耸肩,没再做声。
倒是红头发的司机对沈方煜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当时本来可以出声提醒沈方煜他们的,可是当时劫匪就持枪顶在他脑后,他太害怕了,根本不敢开口。
“这不怪你。”沈方煜说。
红头发大叔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还有……谢谢你。”
虽然他的车在警官们眼里就是一团废铜烂铁,不值什么钱,连追回的价值都没有,但这对他一个普通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资产了。
他知道,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给了他追回车的勇气,加上路上一直在出谋划策,丝毫不放弃,他自己是根本不敢去追车的,就算追了,大概率也追不到。
沈方煜这次倒是没有说不用谢,他顿了顿,十分厚脸皮地问道:“那您能借我点钱买张机票吗?我回国就还您,带利息还。”
他没办国外的银行卡,钱全部是在国内兑好了之后带过去的现金。
估计是嫌重又怕有定位器,那帮劫匪把钱从钱包里拿出来之后,就把钱包丢回了车上,沈方煜虽然意外拿回了失而复得的证件,可他现在没钱也没手机,又怕折腾转账要的时间太久,回去晚了江叙该担心了。
红头发大叔让他的直白惊呆了,愣了半晌,他点了点头,“好。”
“那……”沈方煜得寸进尺地恳求道:“能把您太太的手机借给我打个电话吗?”
“啊?”
所有的紧张和疲倦淡下来,沈方煜终于任由心里的脆弱溢出来。
他想起红头发司机死里逃生后回到家和妻子拥抱、眼含热泪的场景,然后轻声解释道:“我也想打给那个死里逃生之后,最想要拥抱的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江叙正陷在一个极其痛苦的梦境中,眼看着沈方煜的尸体都快被推进火葬场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铃声。
江叙骤然从梦境中脱离出来,才发现他的电话响了。
看见电话号码来自国外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接起电话时手都有些抖。
对面似乎有些意外于他接电话的速度,“国外的陌生电话你也接的这么快,不怕是诈骗?”
听到沈方煜的声音的时候,江叙那滴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沈方煜你能啊,你比人家警察都能,”他狠狠地擦了一把脸,选择用疾言厉色来掩饰那一刹那的脆弱,“你都敢去追人家持枪抢劫犯的车了,你要是不要命了活腻了你来找我,我给你开几针麻醉保证你死的一点痛苦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他原本只是劫后余生,想听一听江叙的声音,万万没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早就传遍了整个科室。
“我不是让章澄那小子不要跟科室说吗?”
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骤然爆发,这会儿终于确定了沈方煜的平安,江叙气得劈头盖脸道:“要不是章澄是不是我连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他的话音很不稳,胸腔起伏得厉害。
这还是沈方煜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失态。
他缓缓做了个深呼吸,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安抚道:“江叙,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荒地里的男人站在夜色里,衬衫一半从裤子里被扯了出来,凌乱地搭在他身上。
沈方煜的西装外套和西裤让劫匪抢了,现在穿的这条是司机太太从家里翻出来的司机的旧裤子,不怎么合身,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配合沾满灰尘的皮鞋,显得格外落魄。
但江叙看不见他,所以他可以隔着电话轻描淡写地粉饰太平,除了尾音有些发颤,几乎听不出端倪。
“司机有gps定位数据,我们也不是盲目瞎跑,而且这帮人就是为了抢点钱,不会真的开枪的,而且我们追到车之后马上就给当地警方打电话了,也没贸然上去确认,警察去看过情况之后说那帮劫匪弃车跑了,车里根本没人,你放心,真的没事儿。”
“沈方煜……”江叙掐着眉心,眉骨沿着眼眶放射出爆炸般的痛,“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去追车?那车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豁出命去追?”
司机愿意去追车,是因为那车是他的,可沈方煜呢?
他不是会为了几百几千块钱的美金,就把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境地的人。
他想不通沈方煜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你别告诉我你是要学雷锋做好人好事。”
沈方煜想用来搪塞的话都让江叙给说了,他很低地叹了口气,安静了很久,他问:“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生气吗?”
“你如果不告诉我,我一定会生气。”
夜风吹过男人的头发,沈方煜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夹。
“资料。”
他对江叙说:“会议上拿到的……有关男性妊娠的笔记和资料。”
简短的回答隔着无数的电磁波,从大洋彼岸,缓缓传进了江叙的耳朵。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江叙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陷入了很长很长的沉默。
他从来没想到过,沈方煜居然会是这个回答。
窗外的太阳缓缓升起来,橘红色柔和的光,透过浅白色的薄纱照进客厅,落在江叙的脸上。
他的心跳得很快。
很奇怪。
明明隔着昼夜的时差,明明沈方煜那边现在是夜晚,他却觉得眼前的日光是从沈方煜那里照过来的。
那些光将他的心扉映的很亮很亮,将那些怯懦与顾忌照得无所遁形,销声匿迹。
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像前不久黄斌那件事一样,发一顿脾气,认认真真地告诉沈方煜没有必要因为他把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情况。
可是他发不出来脾气了。
因为他意识到,如果今天易地而处,他也会和沈方煜一样,选择去追那辆车。
原来真心爱一个人和只是有好感是不一样的。
当心动一步一步积累,在这一刻突破阈值成为爱情的时候,江叙突然发现他不再想着被动的“试一试”是否合理可行了。
相反,他想要把自己全部的爱给对方,用来填补那道名为现实的沟壑。
不够爱的时候,一点挫折险阻都能把一段感情击垮。
而爱到深处时,江叙想,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两个真心相爱的人。
他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可没有人能在真爱里保持被动。
江叙似乎理解了沈方煜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段感情。
爱让人怯懦,也让人勇敢。
喜欢一个人,或许会生出顾虑,而当爱意堆叠到能够战胜顾虑的时候,就有了想要拥有一个人的心。
他想和沈方煜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以恋人的关系。
为此,他愿意承担一切风险。
就像他当时决定留下笑笑时那样。
不再患得患失,亦不再忧惧。
挂断电话没有多久,沈方煜给他发来了自己的航班号。
江叙垂眸看了一眼消息,给机场附近的酒店拨去了一通电话。
“你们有接机服务吗?”江叙问。
“有的先生,二十四小时都可以。”
“帮我预订一间会议室,”他说:“再麻烦您晚上九点半左右,在机场接一个提着亮黄色行李箱的男人,航班号我等下发给您。”
江叙道:“见到他就和他说……是江叙找他。”
“好的先生,”前台小姐记下了特征信息,又问:“请问您预订会议室是做什么用途,需要我们为您布置一下吗?”
江叙拉开白色的窗纱,任由暖融融的日光肆意地落在他的心口,把他的脸映的绯红。
然后他对电话里的人说:“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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