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并非早慧的孩童,在他这个年纪,最看重的无非吃和玩。而在叱李宁塔的脑海里,重要的惟有吃,其它的不必考虑。既然雷将军让他跟着阿诺,他便跟着就是,其它的不考虑。
于是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闲逛向外。
蓝田县城以南,灞水似银带环绕而西北去。
灞水发源于终南山中的蓝田谷,原名滋水。据说春秋时,秦穆公见此水源远流长,汹涌澎湃,如武力可荡平一切,遂取霸功之意,改名霸水,后来衍变为“灞水”。
因为水出于终南,地气甚暖,河流沿线颇多奇林异木。早年汉武帝移栽破南越所得果木如龙眼、荔枝、橄榄等,便有种植在此的,可惜南北异宜,岁时多枯瘁。本地出产最多的,乃是柿子。
这会儿已近深冬,当季的柿子已经收获。叱李宁塔走着走着,闯进某家农户院落,比划着要用手里的几枚大钱换柿饼吃。
以叱李宁塔的身份,自然不用操心钱财。他从身上掏摸出的钱,乃是中枢新铸的五铢钱。钱体厚实,分量十足,字迹也清晰。近来益州粮米不断输入关中,通常的五铢钱,一百五十个就能换一石米,如这等精制的钱币,价值更高。用柿饼来交换,农户自然是愿意的。
所以很快他就拿了厚厚的一叠柿饼出来,小心翼翼地单手托着。
还没吃,阿诺毫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个。
叱李宁塔止住脚步,心疼地想了想。换了其他人这么干,他早就用砂锅般的拳头砸下去了,但阿诺是叱李宁塔的眼看着从一个小娃娃长大的,到底待遇与常人不同。
于是他只大嘴开阖,加快速度,一口一个。待到阿诺吃完了自家拿的那个,伸手来拿第二个的时候,但见叱李宁塔手上空空,打了个嗝。
“小气!”阿诺哼哼两声,加快脚步。
“我们去哪里?”叱李宁塔问道。
“沿着河道走,去码头看看船!这里的船,应该和交州、荆州的不一样!”阿诺兴奋地道。
最近这段时间,各种各样的船只,便是阿诺最好的玩物。
阿诺的胆子非常大,出身将门的他,自幼就见多了兵戎之事,有些刀马弓箭功夫,更敢于见血厮杀。但他特别喜欢的,倒不是陆上的征战,而是纵横于五湖四海的战船往来。
这几年里,随着军府在交州立足渐稳,而北上的货物通道不断打开,海上贸易在低迷数年之后,迎来了爆发似的兴盛过程。
来自都元国、邑卢没国、谌离国、夫甘都卢国、黄支国等地的商人市明珠、璧、琉璃、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所至,他们的船队常常聚集在合浦郡的徐闻县和南海郡的郡城番禺,长相古怪、携带种种奇物异品的商贾,更在苍梧郡中设了专门的大市。
雷远不在交州而赵襄又忙碌宗族事务的时候,阿诺便特别喜欢出没于这大市里,听那些或者高鼻卷发、或者浑身漆黑的怪人,说他们航海时遇见的怪鱼、海蛇、像海岛一样巨大的海龟、凶悍异常杀人不眨眼的海贼、中者立毙的毒箭,乃至规模与大汉相当、以大洋为内海的大秦国。
后来交州水军的规模逐渐扩大,雷远在番禺设船屯,任命典船校尉,招募汉家和闽越人中的造船好手。船屯新建了使用橹、舵,并极为坚固的五板船,交州军府以此来组织船队直接参与航海贸易。
这个过程,自然伴随着暴烈的海上冲突,而这种海上的厮杀,格外让阿诺喜欢。他虽然并没法参与,可常常去找水军将士们玩耍,跟他们一起登船,像模像样地模拟海战。
在想像中,他指挥着自家大船,用坚固船首冲撞敌船,使他们破碎四散;并穿过山峰般的巨浪,驶向光怪陆离的海洋尽头。
在他看来,乘坐巨舟横行四海,开辟前所未见的广阔世界,比骑马奔走于原野要更加痛快。而一艘好船的价值,恐怕也比一匹好马更高些。
前些日子阿诺在武关道上见到了曹军溃兵,那凄惨模样立即使他想到:以父亲的英武,曹兵还能作恶到几时?这乱世很快就要平定了吧。到那时,我这一身武艺和胆量,又该往哪里去施展?
还是得往大海中去,大海无穷无尽,海中有的是财富,也有的是敌人!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阿诺还是个小孩子,看看船,就很高兴了。
近数月来,长安城周边紧锣密鼓的建设和恢复,自然少不了木料。灞水上游的终南山里,便是巨木宏材所出。所以阿诺跟随父母经过灞水时,便注意到了灞水上往来运输巨木的舟船。
长安周边,于前汉就有舟船漕运的记录。其盛时,大船万艘,转漕相过;东综沧海,西纲流纱,可见长安不仅是陆上运输的中心,也是水路航运的重要节点。
只可惜,终究经过了乱世摧破,早年的漕运体系和船只,早就荡然无存了。这会儿用来运输木料的船只,抵近了去看,其实和荆州水军常用来运输粮米的舟船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船体上铺厚实船板,以便安置木料罢了。
“这不行啊!这不行!”阿诺站在码头上左右看看,摇头叹气。
这些木料用途重要,码头上自然是有士卒守卫的。就在雷远等人进入蓝田县城的当口,码头周边又来了一批甲士四散护卫,但看着叱李宁塔一身戎装的威武模样,又看着阿诺理所当然地走来走去,一点都不生分……一时不知这孩儿什么来路,故而竟没人来管。
于是阿诺大摇大摆地跳上一艘船,看看船底,抽出短剑,戳一戳船板。这动作,是他见交州水军老卒做过的,他虽不解其中蕴意,学个样子不难:
“嗯嗯,这木料也不好,没有阴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散架啦,这些都是破船!”
他虽在交州长大,口音倒没有被带偏,张嘴仍是中原腔调。说得如此大声,边上一圈人都听到了。人们不知这半桩孩子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哪来的胆子大放厥词,顿时无不哈哈大笑。
“这船不好么?”阿诺身边有人问道。
“不好,不好。”雷诺连连摇头。
“可这已经是很大的船啦!只比我在益州见过的小些。”
“益州?益州哪来的大船?你眼界小啦!”阿诺嗤之以鼻。
说到这个,阿诺兴趣十足,当即指着眼前的舟船比划道:“这船既无龙骨,也无隔舱,放在我交州,不不,放在荆州,也是最劣等、最普通的一种。益州那边的船只当然要好些,但限于峡江道中的重重暗礁风险,也造不多大!”
说到这里,他转身看看发问之人,见是个身材颇为肥胖的少年,衣袍颇显华贵,约十四五岁模样。
阿诺一向不怕生,当即拉着那少年,站在船身旁边以步丈量:“咱们走一下看看,数一数……二十步!对吧,这艘船就只二十步!如今荆州水军有载兵数百人的楼船二十艘,每一艘头尾都过百步,宽过二十步!那才是内河中的好船!至于交州,嘿嘿,你见过一万斛的船么?”
“一万斛?”
那肥胖少年下意识地要伸出手指头掰一掰。随即又放下双手,正色道:“那真是很大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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