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凝神再看一遍书信。
“续之,可有什么不妥?”诸葛亮问道。
雷远轻笑两声。他总不可能对诸葛亮道,我夜观天象,晓得另一世上关将军北攻襄樊,结果被孙氏偷袭了荆州,以致身死军败……所以对关羽北伐襄樊的举措,特别在意?
关羽是假节钺、董督荆州的前将军,在荆州的权力等同于汉中王亲临,举凡战和攻守,都能自主决断,至多在事后补个文书确认即可。诸葛亮认为,关羽这封信件是请示,而在雷远看来,这只不过是关羽在动手前向中枢打个招呼罢了。
思忖及此,雷远对诸葛亮道:“军师,你曾对我说,云长公绝非看到了机会却畏惧不进的人。”
“续之的意思是……”
雷远想想关羽高傲刚强的性格,重重点头道:“军师,我以为关将军已然出兵。咱们过几日,或许就会看到来自襄阳樊城的战报了。”
诸葛亮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
“云长自有分较,他早一点动兵,也是好事。”回过身来,诸葛亮挥了挥手里的羽扇,神态如常:“关中这边,我料局势绝不至于倾覆,续之不必过虑。而荆州那边,云长既然发兵,则续之需要关心起来了。”
需要雷远关心的,当然不是襄樊方向的曹军。
于是雷远反问:“此刻江东有什么动向?”
诸葛亮早就做好准备了。雷远一问,诸葛亮便指了指木匣里下一份卷宗。
雷远打开看过,这是一份来自荆州的紧急军报。其内容是:探知江东打算再起水陆兵马,攻向江淮,走的依旧是濡须坞到合肥一线。
“这是江陵那边通过多个渠道得到的消息,当属准确无误。”诸葛亮解释道:“江东此番动用的兵力规模尚未确定,但已召集水军艨艟战船数百,甚至还行文江夏沙羡营地和巴丘水营,征调两地的部分船队前往建业。”
雷远颔首思忖。
刘表治荆州时,襄阳江陵一带几乎是半个天下的士人流寓避难之所,这些士人们或是结成家族婚姻关系,或是一同游学订交,或是求教于同一位大儒,又或是联手开辟庄园,共享经济利益。
当曹军南下荆州的时候,无数士人各奔东西,士人团体就此分崩,但也造就了一个遍及广阔区域的、可以被荆州所利用的关系网络。
便如眼前这份军报,竟把沙羡、巴丘两地水军调动的番号、规模、路程安排都写得一清二楚,简直像是江东内部的军事文书一般。相关信息的打探、汇总、分析、处置,显然都具备极高水平,荆州方面是下了大功夫的,
既然江东待往合肥发兵,雷远便放心了一些。
他轻笑一声:“吴侯对江淮,倒真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这些年来,孙刘两家的关系外似钢铁同盟,内里剑拔弩张乃至血肉横飞,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这其中,雷远功莫大焉。但只要孙氏对江淮还有想法,孙刘联盟总是可以勉强维持。
至少这一次,双方依然能并肩作战。
既如此,需要雷远关心的,便是另一桩事了。
诸葛亮与雷远在成都夜游鱼池时,两人都觉得,一旦关羽北上,新调入荆州的寇封和寇封背后之人便会趁机生事,甚至可能主动挑起与江东的冲突,以此作为攫取权力的机会。
为此,雷远当随时折返,以强力手段控制局势,而诸葛亮则会在中枢配合、支持,进而清扫某些行差踏错的政治势力。
当下雷远道:“军师,我先回成都,等待荆州的消息。若那头果然动荡,请军师以中枢名义……”
诸葛亮摆动羽扇,打断了雷远的话。
“续之,大王还在关中鏖战,这时候,我们非常需要云长在襄樊牵扯曹军力量,也同样需要江东在江淮发起攻势。江东既然意图攻打合肥,我们便不能允许孙刘之间再起冲突。荆南现在不能乱,一点也不能乱!”
雷远眼神一凝:“军师是说?”
“此前的计划并无不妥,但局势既然已经变了,总得以大局为重。某些小事,且搁一搁也无妨的。”诸葛亮平静地道:“若续之没有什么不便,那就尽快回交州吧。我想,有续之亲领部众坐镇,必能确保东线无事,进而确保襄樊和江淮两地的战局顺利推进。”
雷远想了想,微微躬身:“这样也好。”
原打算钓鱼来着,但诸葛亮说的没错,大局为重,容那几条小鱼悠游一阵也无妨碍。诸葛亮断然放弃这个机会,倒使雷远额外生出几分敬重。转念一想,若不如此,他就不是我印象中那位孔明先生了。
“只可惜,后将军所部已经北调。中枢没法给到云长公、给到续之多少帮助。”
“军师不必多虑。荆州、交州齐心协力,无惧任何敌人,无论曹氏、孙氏还是其它什么货色。”雷远信心十足地应道。
诸葛亮展颜轻笑:“续之从不忘记对孙氏的警惕。”
雷远道:“我对孙权的提防,正如军师对马超的提防,不会因他们一时的合作而放松。无论他们如何表现,我们能做的,便是为豫防之图,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那就再好不过!”诸葛亮站起身来,向雷远郑重拜托:“如此,就烦劳续之费心了!”
“军师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
次日,成都中枢便传出消息:持节董督交州的左将军雷远,在考察、学习中枢施政数月后,将要回返交州了。
雷远在赤壁战后,领数万部曲自江淮投奔玄德公,并迅速攀升为玄德公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因为其宗族拥强盛实力,自成派系,玄德公待之不同于寻常下属,更以赵云之女妻之,先后委之以大郡,授以总揽军政的全权。到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更以雷远董督交州,使之名位几于关羽等同。
对于这个任命,中枢近臣各有不同的理解。有不少人认为,玄德公是为了削弱雷远在荆州的强大影响力,才以整个交州为饵,因为饵料丰厚,才能保证雷远接受调度。也有人认为,雷远的董督交州名位,只是权宜之计,中枢往交州派遣有刺史和太守,便是为了实际掌握交州政局,迟早会将权柄收回。
正因为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在,所以当雷远直接荐举多名交州二千石大员,事后再上表求中枢认可的时候,便格外生出风波。
后来雷远领着他举荐的交州二千石们,前往成都觐见,又有部分人推波助澜,意图使雷远滞留成都,而让寇封出居荆南,分割雷远的职权。
岂不见雷远也很识相,花了两三个月,慢慢学习中枢的军政制度和体系么?这明摆着,是在为自己回到中枢,出任某个高官职位做准备吧?
也有聪明人叹气:中枢的权力核心圈子哪有那么容易进的?雷续之怕是想多了,怕是在白忙啊!
可所有这些猜测,这一日里忽然烟消云散。
雷远要回交州了。
传达这个消息的,便是军师将军诸葛亮本人。他亲自陪着雷远从涪城回成都,当晚又设家宴为雷远践行。
于是成都城里许多人闻风而动。次日雷远启程出发时,原本只有诸葛亮约了在成都城门外的长星桥设宴祖道,但不知怎地,城中文武大员和各府衙的僚属吏员来了数百,一个个都热诚异常,殷勤似火。
雷远并不耽搁,拜辞众人,策马起行。
亲卫扈从们左右跟从,一行车骑迤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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