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割据一方的大州州牧会见,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走访那般简单。双方都有专门对接的人员,为了这场会见反复商议,一一核实各处细节。荆、益州两军也都有人马进入城中警戒。
刘备与刘璋一路攀谈行来,只见沿途甲士鳞次栉比,各持矛戟肃然拱卫。
走了几步,绕进一处大门,眼前忽然一亮。
这哪里是宅院?分明是一处宏大宫殿。
原本位于此处的成片寻常房屋,就在这些日子里被大片推平,重新扩建成了楼宇和殿堂。那一栋栋楼宇莫不涂朱绘彩,在楼宇殿堂之间,又有一重重美仑美奂的亭台回廊蜿蜒环绕,几乎望不到尽头。
各处梁柱斗拱,都饰以绚烂夺目的金玉装饰,还有绫罗绸缎飘拂在楼宇之间。这些华美之物,随便拿出一件,两件,都足够使得普通人家换来一年半载的衣食,此刻却仅仅是无数装饰中的一项而已。
当刘备踏进大门的时候,数以百计衣纨履丝、相貌妍丽的婢女一齐躬身伏地,娇声道:“拜见左将军!”
“呃……起来吧,都起来吧!”刘备有些尴尬地道。
刘备自己在江陵的左将军府里,大体依照着周郎在时的规模,堪用而已。此前他在京口时,曾得到孙权的厚待。但京口原只是丹徒县的县治,吴侯驻军于此,主要发挥其军事要塞的作用,那种骄奢布置,较之于此刻刘璋展现出的东西,着实差了不少。
“玄德公与我同为汉室宗亲,彼此乃是兄弟也。兄弟会面,岂能没有庄重气派的场所?”刘璋顾盼左右,大声地道。
婢女们环佩叮当,在前引路,刘璋拉着刘备的手,沿着宫中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来,玄德请随我来!”
在两人的身后,荆益两州文武官吏分列长队,鱼贯追随;更后方,魁梧雄健的武士们威风赫赫,脚步铿锵,每隔一段道路左右分开,相对而立。
刘璋偷偷地觑了眼刘备的神情,发现刘备为这隆重对待惊讶了,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今天他真的很愉快。
虽然邀请刘备入蜀的决定引起了许多人的反对,但真当见到刘备本人时,刘璋只觉得放松和愉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刘备出现在他身边,什么都没有做,却已经使他确信,汉中的张鲁、乃至曹公,都不再能够威胁到自己。他感觉胸口那块压着自己骨骼生痛的大石头好像离开了一些,让自己能够稍稍透气,稍稍宽心。
自从他的兄长、深通政治权谋、在朝廷中枢担任左中郎将的刘范死于刀兵以后,刘璋就感觉,每一天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本来没有想过要做这个益州牧,硬生生被逼到这个位置以后,也是个缺乏决断的主君,没有震慑群下的霸气。
在刘璋眼里,那个装神弄鬼的张鲁并不可怕,甚至曹公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身边人。是那些身在益州,却全不为益州着想的人。这么多年来,先是益州豪强们前仆后继的叛乱,再后来是东州人贪得无厌的索取权力;这两方面按下葫芦浮起瓢,永无休止地折腾。
而他这个益州牧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说的话、下的令,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纸空文。他动一动都是错,最终只能坐在自家的府邸里,满足于一些唾手可得的享乐,闲暇时看着一群贪婪而狡诈的狼轮番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还要装作感觉不到他们之间的刀光剑影,装作不知道他们的离心离德。
刘璋烦透了他们。
他急迫地需要一个新的力量投入到益州来,站在两派之间加以平衡,从而使他自己能够稍稍周旋出一点本该属于益州牧的尊严。
现在刘备来了。
刘备会去对付张鲁和曹操,而成都城里的某些人呢?他们在彼此争斗的同时,有的会去阿附刘备,有的会去压制刘备,而刘璋甚至很期待他们搅成一团、你死我活的场景。那不是很好吗?
“来,玄德,我们共饮一杯!”天色渐暗,刘璋有些醉了。
他端着华贵的杯盏,向刘备简单示意,还没等到回复,自家先仰脖咕咚一口。
“咦……乐舞怎么停了?”他啪啪地拍手示意:“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看到刘备的部下,那位庞士元偷偷地向刘备打了个眼色。或许是他们觉得,这饮宴过于漫长了吧?或许他们想尽快确定之后的兵马驻地、葭萌、白水等地的兵力指挥权?
急什么呢?
难得有机会离开成都那个肮脏而腐臭的益州牧府,能多透几天的气,不好么?
刘璋歪过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刘备向自己说些什么。说了什么?刘璋一个字都没听见,但却频频点头,表现出特别赞同的样子。
张子乔连忙上来,向刘备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点头,大概是在解释他的主君醉了。
纵情欢饮吧,其它的事先不用提。刘璋觉得,一点都不用着急。刘备或许也有他所图谋的东西,但那又如何?且去对抗张鲁和曹操,其它的事,我都慢慢敷衍着,刘备又能奈我何?
在涪城周边,我带了三万人马;此刻在涪城以内,还有几名近来陆续提拔的心腹之将,引兵数千为拱卫。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刘备既来,正好安心饮宴。
他觉得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很用力,拍的很疼。
他恼怒地挥挥手,将拍打自己的人推开:“闪开!”
可那人又来了,这下的动作更加剧烈,揽着刘璋的肩膀,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主位拖了下来,拖到大厅的边缘,一处粗大的廊柱后面。
“怎么回事?”刘璋晕晕乎乎地问道。
拖动刘璋的,是益州主簿黄权。他用壮硕的身体遮护这刘璋,侧身向外探看着,没有回话。
张松躲在廊柱更后面一点,用层层帷幔遮护身形。听得刘璋询问,他满头大汗地禀报:“有乱军攻入涪城!数量很多,向着此地来了!”
“乱军?”刘璋一个激灵,忽然清醒了很多。
厅堂以外,隐约有火光闪动,杂乱的鼓噪声、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间或有鼓角之声此起彼伏,震得刘璋心胆俱裂。
刘璋的额头和脖颈处,冷汗突突地冒出来,他厉声问道:“难道是刘备?这厮安敢如此……”
“不是玄德公!”张松连连摇头:“您看,玄德公正在那边,组织人手防御。”
刘璋小心翼翼伏低身体,从黄权的肋下探出半个脑袋,于是看到刘备神色镇定地按剑立在厅堂正中,时不时地向身边扈从们吩咐几句。
他又看到厅堂大开的门外,忽然有十余名骑士狂呼乱喊着猛冲过来。
“汉升!”刘备大喊道。
刘备麾下那员叫作黄忠的老将疾步站到正门边上,把箭袋放在地上,开弓搭箭,瞄准冲过来的骑士就射。
箭若流星,正中最前方骑士的面门,力量强劲的箭矢深深贯入头脑,将之从战马上掀翻。
后方的骑士并不稍缓,继续向前冲锋。
黄忠立刻抽箭再射。第二箭转而向着最前方一匹战马,正中其额头。体格雄健的战马哀鸣一声,前蹄跪地载倒,在坚硬得地面连续翻滚几圈。战马栽倒的时候,马上骑士从前面飞出去,狠狠落地,随即被战马的尸体压过,惨叫了几声以后不动了。更后方的两名骑士勒马不及,也撞了上去,一时间人仰马翻。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乱兵?我们的将士们呢,都在哪里?”刘璋颤声问。
黄权叹气答道:“便是我们的将士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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