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军令已然交付,傅肜连夜快马赶回公安。
雷远送客出外,随即返回厅里,慢慢思忖。
他的奋威将军府,格局与玄德公的左将军府类似,都是把僚属的办公场所放在各处紧邻的厢房。坐在正厅的主位,可以看到左右两侧厢房之间,僚属们往来奔走,开始按照雷远的要求,遴选出征的将士名单。
此前很长的时间里,庐江雷氏的党羽、爪牙虽众,却只是个豪强,对士人的吸引力极低。直到雷远获得宜都太守的任命,才大举吸纳来自宜都本地的小士族,真正把幕僚体系完善起来。
雷远看着幕僚们在厢房里忙碌的身影,不禁叹气。
此前他在动员兵力的时候,只消自上而下地层层号令,自然如臂使指。但随着部曲规模的不断扩张,作战任务的不断变化,终究需要这些幕僚的协助了。
或许,很多将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有了幕僚的隔断,在他们的眼里,士卒们就渐渐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工具和数字。
对雷远来说,部曲将士们不是工具。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对价值的判断。他们中的许多人,阖家都是庐江雷氏的依附民;还有许多,不久前才在雷远的安排下成婚成家,一个将士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这样的军队派出到千里之外,若有折损,不是玄德公一句“全数补足”可以解决的。
换个角度来想,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证明玄德公已被这乱世锤炼得坚韧,不愧是天下有数的雄主之一。
当然,雷远并不是对此行缺乏信心。
再怎么说,刘璋只是刘璋。他若是有那种心狠手辣的魄力,也就不会被公认为暗弱了。所以此行虽远,似危实安。恐怕更多的难处,还是在如何与益州当地官员打交道。此去千里之遥,惟有把握住与地方的联系,才能把握住自身的安全。
至于张鲁如何,曹操如何,那是之后再需要面对的。真到了紧要关头,雷远相信,玄德公的后继动作不会比谁慢。
但这是雷远个人的判断,其中还有一些是基于后世已知的历史。落到当下,对将士们来说,这仍是艰难的任务。
士卒们倒也罢了,当兵吃粮,行军打仗,在这个乱世中的士卒,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多问,不多想。说他们浑浑噩噩也好,干脆利落也好,做不到的,恐怕死得更早。倒是各级将校……雷远粗略估算,未必每个人都有意愿、也有胆量随自己往益州走一趟,所以才需要稍作些遴选。
所幸刘璋向玄德公致书时,只求偏师两千,所以此行本用不着太多人手。这两千人当中,还必然包括甘宁所部、冯习所部,或许还可以叫上沙摩柯,调动他部下的蛮兵?
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随着玄德公的势力及于整个荆南,沙摩柯的蛮王梦想,其实已经破灭。玄德公不会真的允许某个蛮夷领袖统合蛮部,以整体的形式对外;而蛮族各部之间山长水远、交通不便的现实,进一步加剧了各部的独立性。尤其在乐乡大市生意兴隆的条件下,各部都能够在乐乡获得与汉家物资交流的渠道,那便更不需要一个蛮王了。
最近数月里,灃中蛮首领相氏、陈氏、溇中蛮部首领潭氏、蛮部大巫祈氏、甚至位于曹刘边境上的沮中蛮梅氏,都有部下出没于乐乡,进而与驻扎在岑坪的护荆蛮校尉掾黄晅联络。
既如此,沙摩柯这人,要来何用?总得给他和他部下的蛮兵们找些任务,免得生出其它事端来。队伍里有一批蛮兵,可能也比较容易和米仓道沿线的巴郡蛮、板楯蛮交流。万一己方在军事上遇到难处,退入蛮部也是一种选择。
这样计算下来,四方合军两千,只消一声令下,三五日就能取齐。
就这么办。
夜近中宵的时候,雷远结束了深思。因为不敢打扰他,所以仆役们甚至没有来正厅点起灯烛,以至于厅堂里阴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
当他退入后堂的时候,从厅堂黑漆漆的角落里,发出甲胄叶片轻轻碰撞的声音,随即叱李宁塔起身,紧跟在雷远身后。
雷远最初的二十多名扈从,已经折损了大半,剩下的各有职责。如李贞、李齐等人,也未必能够时时都在雷远身边。因此亲卫首领换成了王跃,而随身的扈从则由叱李宁塔担任。
雷远很快发现,叱李宁塔很适合这个职位。
除了吃喝睡和日常的武艺训练以外,叱李宁塔不操心任何事,也不关心任何事,只是简单地跟着,甚至也不说话。
雷远回头看看这壮汉。
叱李宁塔说不清自己的年纪,但应该并不大,约莫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吧。或许是因为最近吃的很饱,睡得又很踏实,日子太好过了,他比初见的时候更壮了一圈;腰腹周围,开始有一圈肥肉从束甲皮绦的上方溢出来,随着脚步晃晃悠悠。
雷远忍不住拍拍他的肚子:“做好准备,该减肥了!”
“什么?”叱李宁塔愣愣地问道。
雷远笑道:“过几天,我们要去爬山,你也一起。”
“好。”
两人走了没几步,就到将军府后院。
叱李宁塔也不向雷远行礼告退,一头就扎进院门边的耳房。很快,雷远就听到鼾声大作。
这间独立的耳房是叱李宁塔专属。雷远曾进去看过,除了各种规格特殊的重武器和甲胄、戎服以外,还存放了各种肉干、果干和糕饼之类易于保存的食物。
他素日跟随着雷远行动,自然不会饿着。可过去许多年忍饥挨饿的经历,使他习惯性地囤积食物。但有机会,一定得往怀里揣上一些,小心翼翼地收藏到自家的耳房里,还每日清点……也不知道计算数目的时候,他的十根手指怎么够用。
雷远记得某次,有个扈从趁着叱李宁塔不在,偷偷到他的耳房里取些食物来吃,结果此举很快就被极度警惕的叱李宁塔发现,对那扈从施以惨无人道的老拳伺候。
想到这里,雷远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身边有那么多可信赖的袍泽伙伴,纵使远行千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院门处轮值的扈从欲待行礼,雷远向他们挥了晖手,示意不必客气,随即推门入内。
后院居然比前院还开阔,有个极大的练武场,乃是前任宜都太守张飞留下的;练武场的一侧,有花木扶疏,小径蜿蜒,那是雷远就任以后遣人兴造的。雷远本人对生活并没什么要求,但当时要娶新妇,如果连后院都不整治,未免显得太过轻慢。
一名官婢正提着灯,在小径的尽头处张望。
看到雷远踏着碎石子铺成的道路徐徐走来,她连忙小跑回去通知。
然后赵襄就迎了出来。
雷远直到成婚的时候才知道,赵云的女儿单名襄。
其实他本该早些知道。在公安城下作战中,他使用的那柄青色锋刃的宝剑,是赵氏女特意赠给他的,在宝剑的剑疆上,额外悬了一枚小小的坠子,坠子上刻了一个襄字。
可惜当时雷远完全没想到那么多,因为往复作战辛苦,居然还把坠子给丢失了。婚后谈起此事,实在尴尬。好在雷远两世为人,城府和手段,怎都比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要强,于是小小的尴尬很快化作了夫妻间的调笑。
赵襄颇读诗书,但不是眼光局限闺中的文质女子。她随赵云转战南北,亲历过的厮杀场面只怕比雷远还要多些,颇具备军务上的敏锐嗅觉。
一见雷远,她就问道:“夫君难得回来这么晚,又带激昂奋发的神色……想必又要动兵了?”
雷远有些惊讶,又有些歉疚,连忙宽慰道:“确实需要领兵出行,但应该不会真的打仗。”
赵襄轻轻叹了口气。
半年前,雷远也向赵襄承诺过,说什么至少今年不会有大战。结果不久之后吴军背盟来袭,双方在公安城下连番血战,就连身为主将的雷远都亲身陷阵,拿着自己赠送的宝剑乱砍乱杀……以雷远的身手,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两人成婚不满半年,正是恩爱情深的时候。可夫君身为取功名于沙场的武人,又难免要奔赴前敌,使她不得不为之怅然。
“那我得去准备衣甲、器械、马匹等物了,是不是得多带些替换的衣服?让叱李宁塔替你背着。对了,还得带上药油和护臂……”她下意识地用絮叨掩盖着自己的伤感情绪。
雷远笑着把她抱在怀里:“放心,放心。”
突然的拥抱让赵襄一下子羞怯起来,她挣扎了一下,发现仆婢们都不在附近,这才放心地伏在雷远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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