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们愣忡片刻,见亚台结结实实跌落车下,整个人摔在雨水横流的青石板路面上,这才缓过神来,纷纷簇拥上前,一则扶起跌倒的刘祥道,再则也挡住周围人的视线,堂堂御史大夫、当朝亚台如此狼狈,御史台的颜面都丢尽了……
寻常官员对御史台有着天然恐惧,身在官场,谁又能说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呢?
况且就算当真干净、清白,一旦被御史台盯上,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惊恐混乱的官员们向外扩散,见到御史台众人围着马车站了一圈,不解之余也心生忌惮,即便有所疑惑却也不敢上前查看、更不敢询问,老老实实的绕过御史台众人。
如此一来,以御史台马车为中心,四周混乱散去的人群有如潮水,而中间御史台众人俨然任凭惊涛骇浪、却自岿然不动。
周围看热闹的官员不禁感叹,果然是公正廉明、硬如铁石的御史台啊!
刘祥道被同僚从地上扶起,顾不得有人给他穿上鞋子,捂着率先坠地的额头,疾声问道:“刚才何以有人高呼杀人?何处杀人?”
孙处约道:“尚未得知。”
刘祥道急不可耐:“随我速速前去查看!”
“喏!”
孙处约与一众同僚簇拥着刘祥道,一并快步前往承天门下,那里是人群聚集的中心。
到了近处,便见到百余士子身着白布麻衣猬集一处,周围太极宫禁卫、长安万年两县之衙役围了一圈,杀气腾腾、严阵以待,将士子们围在当中。
《大唐律》有规定,“应试之士子,不得假以公服”,士子也好、进士也罢,只要尚未赴任便不算官员,故而不得穿着各色官服,便不约而同穿戴白色麻衣袍衫,约定俗成之下,遂为风潮。
这些士子虽然尚未履任为官,但迟早都是官员,前程远大,故而“白衣卿相”之词也开始流传开来……而在人群当中,则传出一阵阵妇人嚎哭之声。
附近禁卫、衙役见到御史台众人气势汹汹而来,赶紧让开一条道路,刘祥道额头青肿、衣衫尽湿,但行走间气势不凡,见到万年县令李安期就在一旁,便站定指着他问:“到底发生何事?”
之前那句“杀人了”令他如芒在背、心惊胆跳,知道一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并未第一时间抵达现场,而是先搞清楚状况,再决定如何应对。
李安期上前两步,躬身施礼:“下官见过亚台……”
刘祥道沉着脸,摆摆手:“此等时候,无需这些繁文耨节!如此之多的士子聚集在此叩阙请愿,实乃本朝尚未有之,影响极其深远,务必妥善解决!速速将情况说明。”
“喏!”
李安期面露焦急,但语调平稳、言辞简洁:“有万年士子蔡本,本次科举落第不中,今日与其妻一并前往兴化坊兴福寺进香许愿,希望来年能够高中……途径务本坊国子监,正巧遇到数十进士、士子成群结队前往承天门叩阙请愿,遂一并同来,只不过到此之后情况混乱,禁卫、衙役确保承天门之安全不准学子靠近,双方发生冲突,混乱之中蔡本扑向衙役手中横刀,被刺中要害,当场毙命。”
前因后果,清清楚楚。
然而刘祥道却不信事情如此简单,喝问道:“这些学子不过是请愿而已,何以衙役居然抽刀镇压?”李安期微微侧身,指着附近禁卫、衙役:“亚台请看。”
刘祥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一惊,只见数十禁卫、衙役皆衣甲凌乱,全无精锐之气,头盔掉落、发髻散乱,身上、脸上更是抓痕处处、鲜血淋漓。
“此乃学子所为?”
“正是,那些学子不知何故异常亢奋,口口声声“朝中有奸佞,要正本清源,更要清君侧',面对禁卫、衙役之阻拦不管不顾一直向前,且动手抓挠、撕咬,禁卫、衙役不得不抽刀自卫,也因此酿成惨祸。 ”刘祥道默然无语。
虽然学子清贵,禁卫、衙役不该抽刀阻拦,可此地乃是承天门,禁宫门户、宫殿锁钥,岂能任由学子冲击宫门?
但不该死人啊……
心头疑惑丛生,只觉得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掐着他的脖子,似欲将他死死摁在这滩烂泥里沉沦下去……深吸一口气,刘祥道迈步向前:“前去看看! ”
“喏! ”
禁卫、衙役、御史们簇拥着刘祥道上前,这一刻前呼后拥、气势迫人。
围观百姓唯恐惹祸上身,早已跑去一边,核心区域皆是身着白衣的学子。这些学子见到刘祥道,顿时有如见了亲人一般,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要么怒叱衙役抽刀误杀蔡本,要么请求刘祥道带着他们“清君侧”……
刘祥道眼皮跳了跳,训斥道:“胡言乱语!当今陛下圣明千古、烛照万里,群臣恪尽职守、众正盈朝,何来奸佞让汝等「清君侧'?此等妖言惑众之语莫要再说,否则本官绝不轻饶!”
见面前数位学子仍有纠缠不休之姿态,赶紧指了朱文元一下:“你来组织一下,将诸位学子劝至一旁,待本官见过死者再做计较。”
“喏!”
朱文元赶紧招呼庾志冲,又拉拢几个同届考生,将一众学子劝阻,现场终于安静下来。
刘祥道这才得以上前。
就在承天门不远的地方,一白衣学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白衣被血水浸染、又被雨水淋浇,依然狼狈不堪,一衣裳简朴之妇人正伏在其身上干嚎,许是哭得久了,其哭声干涩嘶哑、闻之令人心生恻隐。另一边,一个身穿衙役服饰的青年被摁着肩膀跪在地上,垂头丧气模样,面前地上还有一柄横刀……便有万年县衙的官员喝叱那妇人:“于此哭号又有何用?御史大夫当面,有何冤屈当直言无碍!”妇人这才醒过神,从死者身上爬起,抹了一把眼泪,虽已是二十余岁的妇人,但身姿纤细、肌肤白皙,此刻哭得梨花带雨,雨水浸透衣衫曲线毕露,居然很是有几分姿色。
妇人也不起身,在雨水之中膝行几步来到刘祥道面前,张开双手一把抱住刘祥道的大腿,嚎哭道:“我家郎君遭人杀害,众目睽睽、天日昭昭,只是凶手乃县衙差人,恐官官相护,请御史大夫为小妇人做主!”这妇人虽然遭受丧夫之痛,但急切之间神智清楚、言语伶俐,看上去并非寻常无知妇人……刘祥道却顾不得许多,妇人衣衫尽湿,此刻紧紧抱住他的腿,甚至能够感受到温热柔软,这让方正君子如何受得住?
赶紧道:“你且松开,我自为你主持公道!”
“我不送!你若不让凶手给我郎君赔命,我就死在这里!”
“你你你,有话好好说,这般纠缠成何体统?来人,将此妇人拉开!”
数百人众目睽睽之下,刘祥道有些窘迫,赶紧让人将这妇人拉开。
整理一下官袍,刘祥道这才看向跪在一旁的那个万年县衙役,喝问:“汝是何人?”
那衙役浑身颤抖,也不知是被雨水淋湿冷的,还是失手杀人吓的,牙齿打颤: “我我……在下万年人氏,名叫来操,乃县衙衙役。”
“蔡本死于你手,你可认罪?”
来操以首顿地,哭道:“人确实死于我手,但我不认罪!这些学子聚众闹事,更呼朋引伴直驱承天门,又是叩阙、又是请愿,声势浩大招摇过市,导致诸多百姓都跑来凑热闹,局势很是混乱,所以县令命吾等衙役前来控制局势、确保百姓安全。”
“那你为何杀人?”
“人不是我杀的!一开始还好,这些学子只叫嚷着“叩阙请愿'、“肃正纲纪'之类,可后来不知为何忽然野蛮起来,对吾等抓挠撕咬、下手极狠,吾等不得已只能抽刀威吓,孰料这蔡本居然一头撞上来,我收刀不及,刺中其要害,当场毙命……亚台,我冤枉啊,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撞上来!”
“本官自有论断,若当真主责不在于你,定然不会冤枉!”
刘祥道喝叱一句,环视周围,沉声问道:“汝等可曾看见,当时状况是否此人所说?”
附近禁卫、衙役纷纷开口:“没错,当时就是这样!”
“这帮学子简直丧心病狂,居然要冲击承天门,吾等阻拦,便疯了一般对吾等又打又咬又挠,抽出刀子也不怕!”
“这哪是什么学子?便是称之为暴徒亦不为过!”
“是这人径自往来操的刀尖上撞,以为来操会收刀,不料估计错误这才毙命,我们都看见了!”众口一词,似乎没有什么可质疑之处。
那妇人听着禁卫、衙役七嘴八舌给来操作证,愣忡片刻,忽然暴起,披头散发的冲向周边诸人,口中哭号声凄厉骇人:“你们都胡说,事情不是那样!来操觊觎我已久,此番杀害我郎君就是想要达到霸占我的目的,我死也不会让他得逞!”
众人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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