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潆水河堤, 队伍又沿着官道继续向前走了一天半,路面被晒干的差不多了,虽然还有些潮湿, 马车正常行走已经不是大问题了,无非是走的慢一些。
石贵和李叔河还有小五去了遂牧郡足有两天了, 按理来说应该到地方了,只是谢将军身居高位,李大成有些担忧他们能不能顺利见到谢将军。
按他的计划, 石贵和仲海他们给谢将军通风报信后, 以防万一,谢将军一定会让他们带路去挖土的地方,一来一回,如果凑巧的话, 说不定能在两郡交界之处见面。不过谢将军如果谨慎行事,不选择大张旗鼓进濯阳郡, 要是走什么偏僻的小道掩人耳目, 那么队伍就在遂牧郡府城内等他们。
官道上灾民三三两两,虽然还是面黄肌瘦, 但是精神气看着好多了, 不再是饿狼一般冒着绿光盯着过路的行人, 恨不得从其他人身上扒下一层皮。
鱼娘他们的队伍里人多, 马车走过,灾民纷纷躲到官道一旁让路。有人心思活泛些, 对上刘大舅他们凶狠的目光又悄悄低下了头,有人停在一旁, 静静看着队伍往前走。
鱼娘趴在窗户往外看, 不经意间和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对视一眼, 乞丐拄着拐杖,看上去年龄不大,脸上灰扑扑的,只有眸子漆黑沉静如水,使这张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脸上多了几分惊艳。而令人意外的是,苦难、悲痛、不甘、麻木统统未在他的脸上体现一丝一毫,见鱼娘一直看他,乞丐转身避开了鱼娘的视线。
直到马车逐渐驶走,再也看不到乞丐的身影,鱼娘才收回视线,心中若有所思,她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可是光看脸又完全想不起来。
车厢内,李子晏正和二牛玩石头剪刀布。
因为一直在逃难,舟车劳顿,大人们倒还能忍受这些,小孩子本就心性未定,整日留在马车上,只能趴在窗户上看外面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再活泼的孩子也要被憋坏了,就连一向沉稳的李子晏也放下了学业,只偶尔教一教鱼娘和二牛,剩余时间不是在发呆就是和小孩子们闹着玩。
“二牛,别耍赖,快把手伸出来。”
李子晏玩石头剪刀布赢了二牛一局,颇有些得意。
鱼娘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猛地想起了什么,三两步凑到李子晏身边,伸出两只手把他的头扭了过来,兴奋道:“大哥,让我好好看看你。”
李子晏不明白鱼娘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把鱼娘的手拨开,莫名其妙道:“天天在你眼前晃,有什么好看的?”
二牛探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哥,鱼娘是看你长得好看。”
鱼娘点了点头,为自己刚才的发现兴奋不已,对着李子晏的脸真诚道:“是真的大哥,你就是咱家长得最最最好看的那个,天上地下谁都比不过你。”
李子晏原本面皮就白,“蹭”地红了,从耳根红遍全脸,鱼娘敢说,比她上辈子见过的大红苹果还要红。
顾氏在一旁笑着看热闹,“大牛,鱼娘这话倒是真的,有什么可害羞的。”
顾氏是长辈,李子晏不好反驳她的话,只能教训惹事的二牛和鱼娘,板着脸道:“你们俩,我昨天教你们的诗都背会了吗?要是背不会就等着挨揍吧。”
一听到背诗,二牛不敢嚣张了,愁眉苦脸道:“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鱼娘自然是不怕的,不过她还是很给李子晏面子的,没有继续触他的霉头,“大哥,我背会了,一会儿给你背。”
二牛恨恨地瞪了鱼娘一眼,张嘴无声道:你个叛徒。
鱼娘冲他吐吐舌头,没有半点愧疚,明知道大哥是不好惹的,二牛被整了这么多次还奋勇争先,真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路上的这个小插曲过去后,鱼娘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上次在客栈见到那个少年时,他还是风度翩翩衣不染尘,好似天上谪仙下凡,而仅仅过了两个多月,就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毫不起眼的乞丐。若不是她的眼尖,还真不愿意相信他们居然是一个人。
从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变成乞丐,关于他身上发生的事情,鱼娘心中有个粗略的猜测,初次见他时,他身边仅跟着两个仆人,驾着一辆宽敞的马车,这样子明晃晃上路,岂不是明目张胆在告诉灾民钱多人少速抢。
当时他们所在的地方饥荒最为严重,灾民多且饥饿不堪,他们一行三十多人,仅有两辆驴车,其中有刘大舅刘二舅这样的壮汉,大人们手中还带着利器,即便如此,灾民们也不管不顾拼了命的抢劫。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再正常不过了。不过这只是她自己的猜测,真实情况如何,只有问那个少年自己了。
鱼娘只是眼馋他的脸,对他的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乱世,脸又不能当饭吃,可以说,两条咸鱼干放在她面前都比少年对她的更有吸引力,至少两条咸鱼干省着点吃还能吃几天不让她饿死,一个人放在她面前她又不能生啃。
唏嘘感慨一番美人落难后,鱼娘没心没肺地靠着车厢睡着了,小孩子的身体就这点不好,每天不睡够五六个时辰就不舒服,夜晚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想睡舒服是不可能的,动不动就会被身边的人踢醒,鱼娘只能见缝插针在白天补觉。
天是湛蓝的,上面飘着白纱一般轻柔的云,凉风习习,不像夏天,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热的。马车晃晃荡荡往前一直走,鱼娘往前看,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两郡的交界之处了。若无意外,路上不耽搁加快速度,今夜说不定能在遂牧郡过夜。
刘大麻子和李大成走在一起,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悦,“李叔,过了这道弯,咱们马上就到遂牧郡了。”
李大成感慨道:“到了好啊,这一路磕磕绊绊的,能走到这里可真不容易。”
远处遥望是蜿蜒曲折的潆水,树木交错,丘陵起伏,近处是平坦的官道,灾民们拖家带口往前走,离遂牧更近一分,心底的希望就多一分。
李大成道:“我看咱们别耽搁了,大家加把劲,争取今晚能在遂牧郡过夜。”
刘大麻子点点头,“那行,我和大家都说一声。”
马车加快了速度,车轱辘不停地向前转,大人们脸上也带着喜气,尤其是李家和刘家。
从平宁县出来,他们一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多月,不知道磨坏了多少双鞋子,逃过了土匪和瘟疫,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今终于到遂牧了,虽然比原先预计的时间长了不少,心里面还是很激动难耐。
李伯山一甩鞭子,马儿吃痛飞快地往前跑,他乐呵呵道:“先辛苦你了,等到了地方,再喂你吃一顿好的。”
马儿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话,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马尾,欢快地往前走。
一时间走路的人有些跟不上了,刘氏在后面吆喝,“伯山,你赶着去投胎啊?”
陈氏和王氏在刘氏身后紧赶慢赶,俩人窃窃私语,王氏道:“你看看娘是不是瘦了一点?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我给她做的,上次穿的时候腰身勒得紧紧的,这次居然空出了不少。”
刘氏正追着马车跑,身姿敏捷,从后面看半点不像五十岁的人。陈氏抿嘴一笑,附和道:“是瘦了不少,拎着刀追人也更有劲了。”
其实何止是刘氏,这队伍里就没有一个人不瘦的,三牛从家里出发时脸上肉嘟嘟的,身上也和刘氏一样圆滚滚的,如今身上的肉都不见了。更别提李大成他们了,本来就是高高瘦瘦的体形,如今衣服穿在身上,风一吹全鼓起来了。
王氏道:“这一路忒折磨人,几个小的都被折磨的不轻,好在到了遂牧离过兰江就不远了,等过了兰江安顿下来后再给他们好好补补。”
陈氏也道:“弟妹也该生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一路好歹没出什么事。”
俩人说着家长里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日头渐渐西斜,轻纱一般的白云染上了瑰丽的颜色,深红浅紫晕染在一起,天空分外好看。而后云彩的颜色逐渐变深,先是变成了灰色,像一滴墨融入到了云彩里,而后这墨越加越多,终于云彩彻底变成了深黑色,太阳也彻底落下去了。
队伍终于到了两郡的交界之处。
路口点着火把,照的夜晚通亮,一队士兵把守在路口,正检查着过路的灾民。
此地不像是进城,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去,两郡交界本就是开阔之地,就算不从官道进,换个地方也有许多地方可以进。
故而士兵把守的并不严苛,只是粗略检查一番,更多的是对灾民的一种威慑,让灾民不要闹事。
灾民前进的速度不慢,很快就轮到了鱼娘他们。
李大成和刘大麻子上前和士兵们解释了一番,言明他们是从濯阳郡府城来此地逃难的灾民,又偷偷塞给了士兵一小块碎银。
士兵倒是也好说话,只掀开帘子举着火把往马车内看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异样,便挥挥手放他们进去了。
队伍不敢耽搁,飞快地往前走,一口气跑了足有两里地远才停下来。
鱼娘往后看,士兵把守的地方是黑夜中唯一的亮光,而她离这光越来越远,心里有股难言的滋味,眼角也悄悄湿润了。
终于到遂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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